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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流失与外国文学影响

1998-12-30 来源:中华读书报 郑敏 我有话说

外国文学的影响和自己文化传统的处境有着直接的关系。在历史上外来文化对一个民族的文化传统的影响大约有下列几种类型:一、自己是拥有古老成熟的文化传统的大国,对外来文化抱着吸收、消化以丰富自己泱泱大国的风度。中国的盛唐时期对于西域和佛教的文化所抱的包容和吸收的态度就是这类文化交流的最佳例证。二、自己有民族文化传统,但政治、经济落后,甚至处于准部落状态,在外族的征服下被迫接受侵略者的文化,自己民族的文化受到很大的歧视和压制,日渐衰微,即使在日后摆脱了殖民统治,也只能成为旅游业资源,供发达国家的游客猎奇。一些非洲国家的文化传统就处于这种状况。三、一个拥有悠久光辉的古老文化的大国,但政治、经济、军事落后,为了与侵略者抗争,不得不引进强国的科技文化,但同时对本民族的文化传统遗弃如敝屣,视之为精神枷锁,认为它阻碍自己进步革新。这种发奋图强,却以自己民族几千年智慧积累作为祭品的道路选择,正是世纪初中华古老文化传统的遭遇。这种模式所喷发出的革命热情虽在短期内取得明显的建设成果,但它所付出的代价也是惊人的。中华民族几千年的辉煌古老文化传统从此走上沉沦之路。它被送上耻辱柱,从世纪初到70年代,忍受着子孙一次次的咒骂。它的不幸遭遇又反过来形成它的子孙心灵上的一片阴影。大半个世纪以来,我们由于丧失了对自己民族文化传统的尊重、热爱和深刻的理解,我们生活在爱国与民族文化自卑感、崇洋与排外轮换的古怪结合和情绪不稳定中。这很妨碍我们以坦荡的胸怀接触西方文化和世界文学。一个优秀的民族文化传统如同一个健康的肠胃使我们能愉快地享受世界优秀的文学和拒绝其劣质部分。不幸我们本世纪没有在国民教育中培养我们的青少年对我们古老文化传统的热爱和深刻的理解,以至他们一天天疏离自己的文化传统。今天一些新生代作家深深地感到文化传统失落后的迷惘,让我们听听他们的心声:“外国,正是外国,刺激着我们,发酵着我们,同时也启示了我们。那么传统呢?传统却无力拯救它的后继者:它已被我们亲手破之,批之,革之,踹之。当代作家中的新生代所要面对的传统更是惨不忍睹,他们几乎无力缝合那已被弄碎的传统了。……很多人在道理上早已听说过扎根于民族传统与文化就能结出硕果,可实际情形是,他们提着发达的根系而无处可扎。他们对传统文化的态度,与其说反叛,不如说尴尬。而这一艰难处境中,传统文化要在这一代人身上断裂(无论在多大程度上),那只能是它的命数,既然它曾造就了那么多它的刀斧手、掘墓者。这一代人是被迫的,无辜的。”(高尚:“给他们一点儿外国”,中华读书报1998.11.25)这发自肺腑的控诉能不令人感到切肤之痛吗?在一次次砸烂、“弄碎”了中华民族子孙们原该继承的宝贵文化遗产之后,他们如今已无法读古籍,何谈继承?他们的文化空心使得他们不可能像五四时期的大作家、大学者那样,在饱饮传统文化之后,作为追求创新来吸收西方文学。传统失落,文化空心,是他们这一代必须面对的问题。而他们是生活在国际互联网时代,每天经受着西方文化的包围,在信息高速公路上他们的文化失落暴露无余。他们有才华、有生活,但缺少自己的文化传统和教育来将自己的生活经历转换成真正的艺术。伤痕文学也好,写个人隐私也好,写内心自白也好,都因为遗失了自己的民族传统,而变得缺乏艺术独创,他们的作品给人一种西方作品的模拟,或者档次不高的纪实文学的感觉。这就使得他们在接受西方文学时绝不可能像鲁迅、巴金、冯至、卞之琳那样,无可怀疑地将西方艺术在自己的作品里转换成中国自己的文学传统。一个没有自己文学文化传统的作家只能跟着他文化的传统走,成为一个文化附庸者,忍受着失去母文化的文化孤儿的痛苦。没有传统也就谈不上创新,至多做到西方文学新潮在中国的影子,这种现象在新生代诗歌创作中尤为明显。但是为了冲出西方庸俗商业文化的包围,他们必须以坚决的毅力找回失落的民族文化传统感,摆脱文化传统的真空,通过教育和自我拯救使得自己的辉煌古典文学传统能在自己的文学创作和欣赏中和世界文学接轨。只有这样新生代作家在接触西方优良的文学传统时才能像世纪初的杰出作家们那样挺直了腰杆,带着自己雄厚的民族文化资本与西方文学相会。

别看世纪初的文化革命家在文章中痛骂中华文化传统,甚至说出汉字不灭中国必亡这样的过激言词,其实他们的血管里早已流着高浓度的中华古老辉煌文化基因,他们在接触西学时远远不是一个一无所有的文化贫农,使他们得益多多,在创作中能有那样富有民族文化独创性成就的正是他们所诅咒的丰厚的民族文化遗产。听其言不如观其行,胡适等何尝一日舍弃中华文化传统?从文字到道德境界他们在最需要抒发情怀时不是仍然求助于传统的精粹吗?所谓再不让自己的子孙读古书不过是一时激愤之语,我们在历史尘埃落定的今天,自然不会盲目地遵守这类遗训,但是由于今天的新生代知识分子与作家多数已失去在基础教育中获得识繁体字与读古文的能力,他们唯有以双倍的毅力克服这种困难。当他们打开中华几千年古典文化遗产的宝库后,他们的眼睛会为之一亮,而忘记了探索途中的劳辛。以我个人的经验,我虽然一直在接触西方文学,追踪当代美国诗歌的发展,但支持我至今写诗和探索诗论的动力是来自对我们古老的文化、文史哲所拥有的一点点的认识。我在西南联大时所学的“人生哲学”(冯友兰先生讲授)、魏晋玄学(汤用彤先生讲授)和德国诗歌(冯至先生讲授),如今已不再是“知识”,而化成一种中西混合的文化境界与审美观,在我的精神世界中指引我去感受这个世界,去领会生命。我认为吸取世界各优良文化传统,充实丰富自己民族的文化传统,使它存活在自己的血液里,是知识分子和作家培育自己文化生命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前提。21世纪的中国知识分子将面临一场比如何看待西方文学更大得多的挑战,他们将面对世界文化传统之林的挑战,人们将问他们:“中华几千年的古老文化传统究竟是什么?你们能给人类文化增添些什么?”这里所讲的绝非作为人类工具的科技知识,而是培养人类心灵情操的文、史、哲及科学理论的文化。我们将如何回答这样的提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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